新大陆・第一章

  “也许我还需要再多储存一些记忆……我不想忘记你。”每当猛地想起一件被遗忘了很久的事以后,紧接着我的脑海里便会不断地浮现出这句话。有的时候这句话在脑海中出现的次数多了,持续的时间久了也就有了自己的生命,于是它便从最开始的二维文字图像发展成了立体的声音轻响于耳畔,就像是来自天使的善意提醒,提醒我放下手中那一串冰冷的数据,抽个时间回忆与你的点滴……提醒我如果实在没有时间重温过去,就赶紧把那些瞬间的记忆移植到芯片里――如果我不愿意忘记。

  我十分害怕遗忘,却无奈最近忘记的事情越来越多,当感受到大大小小的片段正逐个消失,遗憾之余便是幽幽的怕惧,说不清下一秒我将会失去什么。

  窗外的一切都很平静,太阳又出现在遥远的天空,虽看不见它的容貌,不过凭着世界又亮了,便知道是它又升起来了。灰黄的天像白内障患者的病灶,一层又一层物质区分出来两个世界,一个外面,一个里面。外面的世界叫人看不清也猜不透,勾起人的无限好奇,无限向往;里面的世界昏黄模糊,叫人生畏,叫人想逃离,叫人想冲破层层屏障去拥抱外面的太阳。我曾存在于外面那个世界,那里的小树还会落叶,落叶还会发芽;那里有父亲深深的微笑与母亲眼里流动的深情;那时的雪人会在阳光下结出玲珑的水珠,在每一颗晶莹的水珠里,浓缩了那个世界的全部美丽。世界总在变换,宇宙的洪波一刻也未停止晃荡,晃荡的时间长了距离也就远了。

  渐渐地,它的洪推走了儿时最爱数的星星,推远了太阳与月亮,也顺带推远了我。于是太阳渐渐叫人看不清了,就像在脑海里渐渐模糊的那些面孔,或微笑或充满爱意,或愤怒或满目痛苦……最后都化作了水――不对,水还可以感受,是化作了空气――更不对,眼下空气给人的感受是最直接的,它们的消失是那么彻底,无影无形,无踪无迹。晃荡的宇宙之波把我推进了里面的世界。我看见树的叶落了便落了,曾经叶子也倔犟地往外发,无奈还是黄了,落了,永久的落了。叶片忘记了昨天的太阳是什么颜色,也忘记了阳光下自己的轮廓。

  都忘记了,树叶忘记了自己的影子,雪忘记了还可以融化,父母忘记了我,而我正在忘记你。

  平静的窗外多了疾走的人,窗外也不平静了。有的人行至途中却又原路折返,兴许是他把想不起来的事突然想起来了。还不算晚。越来越多的人往我所在的方向赶来,大家的脚步都很快却并不轻盈,每一步都紧踩着上一个人的脚印,深沉且坚定。

  正值寒冷的冬天,大大小小的脚窝安静地躺在管理中心以外的空地上,也集中也分散地显示了这个世纪的一项科研――记忆储存――有多成功。可惜研发只针对人,不然我的树不会忘记了自己的影子。那是一棵四季常绿的植物,父亲栽下它时就说它万年青,皆因它从来不曾枯黄。如今它早就秃了,光棍儿一根杵在父亲的小楼外。它现在有些对不起父亲给它取的名字――万年青。父亲也许忘记了那根木桩子是为谁而栽下,因为他只记住了一些零零散散的故事,像一个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由此可见,“记忆储存”的项目不仅有局限,启动得还有些晚。

  人们在楼下排好了长龙,等待着管理中心的安全检查。距离中心的开放还有长达两个小时的时间。大家来得都很早。

  记忆虽然可以移植,但装载记忆的芯片总归容量有限,每个月也就只发那么几百KB的储存空间,又存得下多少东西呢?那么在人们面临选择什么应该忘记、什么值得留下的时候应该会难过吧?毕竟残忍总体现在取舍之间。如今这个世界上的人每天都在努力地记住又在无意间忘记,总要不得已地陷入舍取的徘徊中……

  “来吧,提前给你传了,等一下我要忙一阵了。”她既温柔又娴熟地帮我带上扫描仪,并用脱口秀似的语气来营造一种轻松的氛围。这仪器像极了赛车手的帽子,却更比那样的帽子更圆润可爱些,尤其想到它的作用是帮助人类留下美好的记忆,就越发强调了它可爱的性质,使人们从主观上减弱了它扫描脑部时刺激性数据流所带来的负面感受恶心与眩晕。在她看来,这样的感觉就同感冒打喷嚏一样――不用大惊小怪,毕竟不打出来就少了断定是感冒的依据。同理,接受记忆传送的移存者若没有恶心的反应,又怎么确定电脑与人脑之间成功建立了信号呢?况且,喷嚏打出来了,鼻子也只用受个几微妙的刺激,很快便会过去。每个月只要一到记忆移存工作日,记忆管理中心便会接纳千千万万前来进行记忆移存的市民,见多了是该不怪的。

  我也不是第一次进行记忆移存,却还是表现得不够坚强,总是不能与别人一样――在第一时间起身离开,给下一位移存者腾出位置。而且每次纵使我的身体很有想走出去的冲动,脑海中却犹如被石子激打过的水面般来来去去地摇晃,它久久不能平静,我便很难站起身来。

  这两年的冬季是漫长的,若不是自己也有着科研人员的身份,许会相信地球已经停止了自传。带着期待再次向窗外望去,企图用我的目光融化窗外的冰雪――竟然成功了。渐渐地,我看到远处有着政府精心栽种的株株树植绿得可爱,尽管它们没有生命,还是营造出了春天的颜色。那是一种久违的绿色,虽然高分子树植只能通过吸收空气中的水分来维持湿润,有时还会因水分吸收过多而导致冲淡了叶片的绿,显得越发的假,但这些假象依旧给人带来了春天的幸福感。绿树高而壮实,树的棵与棵之间隔着有好几米的距离。并排而立的绿树像一排长长的围栏,叫我看不见树那边的天空。

  莫名的光束从树的间距里打下来,将树的影子安置在人群游走的蜿蜒步道上。那黑得十分虚假的树影拿着一副与世无争的态度,乖乖呆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并不把这种黑蔓延到别处,尽管它好像蕴藏着无限的力量,黑得好像可以随时流泻而出,但是它没有这样做,只是静静地呆在那里。人群在步道上悠闲地散步,从他们接触这条步道开始,那影便准备好了要温柔地把人们拥住。果然,它抱住了,又轻轻松手,又抱住又松手,如此反复。

  那绿植下逗留的人群,交头接耳的样子显得他们与别人很亲密。还有一个人在光束下静静地坐着,坐在步道边的路肩上,时而会四处张望,也许是在等着谁的到来。

  我逐渐看清了光束下坐着的人,还是他的身影。今天依旧穿着那件灰色的衬衣,就像上次见到他时那样,也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树下并将一件中长的黑色外套搭在腿上,不时地左右张望。什么都变了,还好他没有改变。

  “下一秒他将要起身”,“接下来他会着急地翻外套左边的衣兜,接着拿出几粒包装精美的小圆球”,“他会对着手中的小物件露出欣慰的笑”……果然,都在意料之中了。他们接下来会发生的所有举动,似乎我都能提前预料,又像他们会做出举动是因我发出了命令、或信号,这种信号使我们三者之间都相通了。迎面向他走来的是一个女孩。他开心得有些不知所措,起身时忘记了拍一拍裤子上的灰,将注意力都分给了女孩。

  这一刻他仿佛期待了很久。

  我看得清男孩的样子却看不清女孩的脸,朦朦胧胧的让我感到熟悉又陌生。他们在一缕光束之下相视而站,亮光擦过他们的身体,在步道上勾勒出两个人的模样,黑得浓烈的影子配合两人的动作在步道的表面上演光与影的艺术。我想看清两个人的面庞,一半清楚,一半模糊的景象显得有些虚幻。清楚的面庞看久了仿佛即将到我的眼前,让我能够触摸,让我能够温柔地吻到那熟悉的眼睑;朦胧的女孩让我很难过,这朦胧的感觉简而化之就是“猜不透”。我讨厌这样的猜不透,这让我不能明白她的身份,越不明白便越加剧了我的好奇。更令人生气的是:你越好奇,她越模糊――我真想去吹散她脸庞的雾。

  他们开始迎着树影走去,这竟与我所想的有了不同。

  怎么去了那个方向?
  你们要去哪里?做什么?
  路上的行人渐渐离去,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懒得猜测,耀眼的光与墨一般的影形的鲜明吸引着我。
  这树影许是不那么温柔了。

  我很想阻止他们,提醒他们黑暗即将来临,往前的每一步都可能迎来它的吞噬。可是我没能成功,眼前的一切再不是我的预想,他们像断了线的风筝。我无奈地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走向那片浓黑的树荫。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与她一起走向了黑暗。

  他们停下了脚步吗?
  他们去了哪里?
  许久以后,他们没有出来。他们消失了。

  “感觉怎么样?又失败了?”尚雅一边整理着屏幕上的文件,一边给我送来安慰,但是这样的安慰存于眼中却没有加于话语里,简单的几个字里还饱含了她对我的讥笑。就随她去吧,她都习惯了这样的失败,我更没有理由惊讶,也不用惊讶,这是意料之中的。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你得放松点儿。我的数据显示你两次记忆移存的内容不太一样,尤其是快结束的时候,你是临时决定了存储其他内容了吗?”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记忆移存的过程中只有我的部分可以成功传输进芯片,而他却深深扎在我脑子里,我甚至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似乎只要我伸手便可以摸到他。

  “我已经看不清自己了,启航却还很清晰。而且最后的内容竟不受我所控制……这是为什么?”我想知道为什么移存传输进行到最后我却不能控制自己的记忆。或许是我太过于执着,连进行记忆传输也希望可以再重温一次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可是却不能如愿――模糊的我,清晰的你,又怎么是完整的呢?

  “你过于紧张了呀,又要存又要留,那不就得记忆混乱吗?”她一面表示无奈,又在无奈的情绪中加入几分对我的取笑。笑吧,就让你笑话去罢,我是自找的。一个人真好,无牵无挂,也就少了选择。

  “深呼吸一口,放松。存起来免得丢了不是很好么?嗯?”或许是看我难受得紧,她收起了笑话我的目光,善良又温柔地对我说并递过来一杯热水。

  热水带来的温暖感很直接――“嗯,开始吧。”我轻轻靠向数据传送器的软垫,放松欲睡,等待头脑之中的光与影的画面再次呈现……

  在我沉睡的同时,千万根无形的数据信号正钻出我的大脑,跟着尚雅手指挥动的节奏起舞。在它们的舞步中,我仿佛能感受到这些丝丝缕缕带着厌烦又留恋,幸福又难过的复杂情感在空气中相互缠绕,一起高飞,直飞到那天的尽头。在与天外那颗泰然而立的卫星打完照面后,又丝丝分明,规规矩矩地呆在记忆传输的数据库里,等待着主人的领回。

  楼下又开始沸腾了。再冷的天,再恶劣的环境,似乎只要有人在里面生存,似乎只要里面的人还抱有一丝希望,便又可以使周围“活”起来。马上就是中心的开放时间,排队等待安检的人在雪地上跳起了踢踏舞。他们把厚实的靴子踩在灰白色的雪地上,两只靴子不停歇地交换着地,踩得雪与雪之间没有了距离,踩得他们脚下的那块雪低于别处的雪,踩得本是茫茫一片白雪的地面有了路。连续的降雪早已掩盖了管理中心外铺设的小道,也遮住了衔接安检室与大厅的那条小路。他们来的次数看来不少了,尽管有雪作障碍,却丝毫没有影响人们对路的判断。

  【作者的话】想写写轻科幻小说
  (文/阿谀)

  【赠言寄语】时光都是被辜负被浪费后,才能从记忆里将某一段拎出,拍拍上面沉积的灰尘,感叹它是最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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