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娘

　　在母亲活着的时候，我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甚至陌生到比路人还要陌生。后来在她被病痛折磨的即将要离开人世时，我的隔山兄弟找到我说，咱妈快不行了，让我过去看看，然而我不知道，我哪来的倔强，给隔山兄弟连个招呼都没有打，自顾自的躺倒呼呼的睡了。隔山兄弟伤心的哭着离开时，爷爷用极为难堪的咒骂声诅咒着我，我就是不愿意从被窝里出来，听着隔山兄弟在院子的哭声，心里似乎有些莫名的快感，让我越发的得意的在被窝里窃喜。

　　母亲确实走了，隔山兄弟又一次跑到我的家里，他希望我给母亲看地方，这也是母亲的心愿，她临走的时候给我的隔山兄弟说了，她想让我给她入殓，她想躺在我给她选的坟地里。我听完隔山兄弟的请求，理都没有理他，自顾自的往外走的时候，被爷爷一牛皮鞭子抽的嗷的一声扑倒在地，爷爷堵在门口再一次问道，你去不去？不去我去，你们父子啊，连一个女人的心都暖不热，真丢人！我去，我不害臊，我给我的媳妇子看坟送丧去。

　　当爷爷背着我平时走艺的行头，步履蹒跚的边走边用袖子擦着眼泪，边对我的隔山兄弟哭诉着他的儿子和我的不仁不义，让一个女人在万般无赖下抛夫弃子，如今在夹缝里活着没有尊严的日子，到头来年纪轻轻的就被命运提前要了命。说实话，我是爷爷拉扯大的，假若没有爷爷，可能我真的是活不下来了，为了生活，爷爷将我从好心的民办老师给我搭起的避风塘，读书不要钱，同学们每天还能轮流给我馍吃的南山村小学里领走了。

　　然而这一次，是爷爷的出现，在他们惋惜的眼光里，是爷爷将我领出了村子里的学校，他放下了多年的恩怨，让我跟着他学他的手艺。虽然我读的书确实不多，但是在爷爷严格的要求下，我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就能工整的写一笔小楷，爷爷走艺时需要的文书，画的符，都是我替他代的笔。虽然我如今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小子，但是知根知底的乡邻们知道我的手艺是得了爷爷的真传，如今已经完全掌握了阴阳风水这门行当，他们会毕恭毕敬的接我，去他们家为他们家做事，我也会按爷爷的要求，尽可能的少要钱或者不要钱，等乡邻们完全信赖了我以后，再按行市收我的走艺钱。

　　我第一次看到母亲时，是父亲彻底不行了，其实我真的不知道平时邋里邋遢的父亲，为什么要突然把我和他精心的打扮了一下，领着我去左家沟要馍吃，我撂下病恹恹的父亲，踢着路上的土疙瘩，就是不愿意去，总觉得向人乞讨是一件丢人的事，只要村子里的人愿意给我们一碗饭，我跟人家连一个谢字都不愿意说一声，低着头自顾自的吃碗里的东西。那天是父亲最后一次求着我到了左家沟里去乞讨时，我们父子两并没有像平时一样，挨家挨户的乞讨，而是父亲领着我走到左家沟的麦场上。我们坐在碾盘上歇了很长一段时间，父亲才停下了他断断续续的咳嗽，让去那家没有院墙的人家要馍吃。我撅着头，坐在碾盘上就是不愿意过去，父亲抹了抹眼泪才说，娃，大求你了，那一家的女人是个好女人，以后大走了，我今天领你过来认认路，以后你自己过日子饿了就找她要馍吃，她能让你吃饱饭。

　　我突然被父亲说哭了，我顺着父亲的意思，径直走到那个女人家的院落里，正在纳鞋底的女人看了看我，突然站起来朝麦场看了看，问我是不是饿了，我点点头，用乞讨的目光看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女人回头去厨房里拿了两个白面馍递到我的手上，我谢过女人准备去麦场上和父亲吃馍时，女人突然喊住了我，让我在院子里等她一会儿。正如父亲所说的那样，女人去厨房里给我端来了一碗鸡蛋面片，让我爬在院子里用条石砌成的廊椰上把它吃了。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一碗饭，滋润爽口的口感，让我忘记了烫，我大口大口的吞噬着碗里的面片。

　　女人看着我狼狈的吃相，笑了笑说，慢点吃，锅里还有，吃完了我给你盛。听到女人这样说，我就放慢了吃饭的速度，感激的看了看女人。女人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但是她的实际年龄应该还不是很大，在我吃饭的中途，女人问我是不是南山村的兵兵，我边往嘴里塞着面片，边点头答应着她我就是。当第二碗饭被女人端到我的面前时，我看着慈善的女人，回想起坐在碾盘上身体羸弱的父亲，我再也吃不下去，我想端过去给父亲吃。女人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赶忙对我说，这饭里有鸡蛋，你大他不能吃，我给他包了几个包子，等你吃完了拿过去让他慢慢地吃。

　　当我拿着地叶包子，放到父亲面前时，父亲用手掬着包子，一点一点慢慢地咀嚼着包子，生怕手里的包子掉在地上。当父亲吃完包子看了看我手里白花花的馒头，对我说咱们回吧！我想让父亲再坐一会儿，我去别的人家再要一些面回去，父亲却说算了，路太远了，大今天不攒劲，你太小了背不动，拿回去大可能要走了，你又不会做饭，放坏了就可惜了。我生气的抱怨着父亲，为了要几个馒头跑几十里路有意思吗？父亲对我笑了笑没说话，边走边唱起了他的花儿，酸不拉几的听着让我心里很不舒服，我厌恶的自顾自的提前回家了，然而那一晚父亲吐了一洗脸盆的黑血后，便永远的闭上了眼睛。从此我一个人在父亲遗留在村东头的窑洞里过夜，白天只能靠村子里人的残汤剩饭混日子。

　　其实就在我还在襁褓之中时，是父亲的变心，彻底毁了这个家，促使母亲改嫁，我不知道父亲的变心，给母亲这一辈子的伤害有多大，但是在我的心底里，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母亲的改嫁，父亲的病病恹恹，在我的内心世界里，总觉得母亲的离去是一种罪过，一种让我无法原谅的仇恨和对我的伤害。后来在几个信佛的阿婆家吃饭时，我才知道我父母的婚姻是来之不易的，却是是父亲像浪子一样，没有好好的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家庭，让母亲在万般无赖之下抛弃了我们，改嫁到几十里以外的村落里给人续弦。

　　我的父母那时从小各自定了娃娃亲，和父亲定娃娃亲的是爷爷战友的女儿，爷爷的战友的家庭是一个书香门第，作为祖祖辈辈传承风水的家庭，在爷爷看来他们是门当户对的，战友的女儿温柔淑雅，爷爷总觉得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一定能左右了父亲吊儿郎当的坏习惯。可是就是因为在后来的花儿会上，父亲和母亲在对歌时的邂逅，冲破了所有的阻碍，甚至父亲和爷爷反目成仇，爷爷将父亲赶出家门，父亲将村头的破窑洞收拾了一凡，将母亲接到窑洞里，等母亲的娘家人和婆家人寻到我们的村子里时，母亲已经快要生我了。从那时起，要不是落户到南山村的知识青年，又当了我们村的村文书的王旭东给大家讲法律讲政策，我估计我的父母们，很难在愤怒的人们面前活下来。

　　众叛亲离的父亲，在村子里，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只能跟着外村的人跑新疆，让母亲在村子里的承包地上栽苹果树。只要努力了，生活一定会回报你的，大概四五年的时间，光苹果的收益已经让村子里躲着他们的人都羡慕不已，更让村人惊叹不已的是父亲已经将新疆的一家砖厂生产线承包了下来，光一年在周围的村子里领人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也从那时起我的父亲成了梁上响当当的老板。

　　等我母亲完全回过神时，她每天操持的苹果园已经成了别人的果园，她赖以生存的窑洞里，来了一个操着河南口音的时髦女人，将她赶了出来，怀里抱着还咿呀学语的我，也被父亲夺走了。从那时起，身无分文的她，像乞丐一样流浪在南山梁上，没有一个亲人的她，在万般无赖下，给死了女人的刘志鹏做了女人，照顾起了刘志鹏的几个儿子。

　　老天是公平的，只要你善待生活，勤劳的人永远都能幸福的生活着，然而父亲的老板越做越大，钱越挣越多，身体突然一夜之间变得弱不禁风，在医院里查出来几十种恶性病让医生也无法确定父亲还能不能活在世上，只能让他回家等待死亡。

　　河南女人哭了一个晚上，在接下来照料父亲的日子里，她神不知鬼不觉的将父亲在新疆买的房子转手后，卷走父亲的存款也消失的无影无踪。砖厂上干活的人喊着让父亲报警，父亲突然变得大度了起来，告诉愤愤不平的人们，这就是因果报应，他身上的疾病一夜之间像无数的星辰一样洒满了他的全身，让他痛苦不堪，这就是老天在惩罚他毁坏别人的家庭，满足自己的欲望，当欲望得到满足以后，抛弃妻子又开始新的欲望，好赖人家跟了我一场，如今满身病害的自己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活在世上，算了！留在砖厂账务上的钱，大家把工资结完后，估计剩不了多少？大家按人头把钱分了，以后就跟着厂子的人好好的干，如果有人和我一样承包砖厂的话，就和厂领导商量一下，记着！挣钱归挣钱，但是无论如何不能把工人的工钱给昧了！

　　至于我的生活，一下子从老板的儿子，做回了乞丐的儿子，我从新疆优越的学校辍学，跟着父亲回到老家在我出生的窑洞里，窑洞里母亲糊在墙上的报纸挂满了灰尘，父亲将一把梭草绑在木杆上，让我清扫所有的尘土。他让村子里的人家索要了一些麦草麦糠，用麦草将炕烧热，在炕面上撒上麦糠给炕出了汗，完了将撂在窑洞里很多年的被褥寻人拆洗了一凡，自此，我们就在这里过起乞丐的日子。

　　母亲的坟地是在左家沟的塬地上，我细心的寻找了好几天，才定的一处骑龙穴，对面的李家塬刚好能做母亲脚踩的书案，书案上方的截流灌溉水渠刚好迎合了风水上说的长流水，总之堪称完美，左家沟常年跑红白喜事的人无不羡慕我给母亲找的坟地。其实我所做的一切，都在爷爷的全程监督下完成的，在做这一切时，爷爷整个人已经面临奔溃了，在他内疚的心里，这个被他儿子遗弃的女人，在他的家族里像乞丐一样，连十年时间的好日子都没有活过，对于这个儿媳妇，他连一眼都没有看过，如今年纪轻轻的就要走了。这，完全都是自己的错，老年得子，过于溺爱让儿子像浪子一样毁了自己，害了几个家庭。

　　不知道为什么？当乡邻将母亲的棺椁抬到修缮一新的墓堂里时，我必须要在后土上给土地诵读文书，安土。当我摇着铃子诵读完文书，读到母亲的生平籍贯时，再也没有了平时对母亲总是憋着的劲儿，整个人的情绪低落的只有眼泪不停地吧嗒吧嗒的滴落。从墓地上回来，我背上我的行头扶着爷爷准备回家时，我的隔山兄弟取下麻孝，按平时的丧葬乡俗给我给礼金时，被我一口回绝了，跑事情的总管看到爷爷的情绪不好，让隔山兄弟找了一辆车，将我和爷爷送回了南山村。

　　如今我已经是一个两个孩子的父亲了，由于是年龄的关系，才真正体会到做人的不容易，越发的思念我早逝的母亲。左家沟我的隔山兄弟自打母亲去世以后，便经常和我走动，他感叹着人世间的炎凉，他几个哥哥要不是碍着母亲拉扯他们长大的面子，估计在他父亲去世以后，直接将他赶出家门。其实在他的父母还活着的时候，他的几个哥哥都已经结婚分家另过了，房院已经给他们盖起来了，然而当他父亲一去世，他大哥带着他的几个弟兄，将祖宅一劈两半，房屋多的一半儿划给了他的大儿子住，祖宅里留下的家什养的牲畜，被其他几个哥哥抢劫一空。为了这事，他还和他们打闹了一番，总之他一个人势单力薄，只能这样认命了。

　　那是清明给祖坟上过坟时间不长的一个晚上，我突然在梦里梦见天空下着大雨，我和以前一样，陪着父亲坐在左家沟的麦场里的碾盘上，对面没有院墙的那个院子里，母亲也和以前一样，坐在院子里的廊椰上，低着头在拉着鞋底。父亲对我和去世前的那次乞讨一样，让我去院子跟母亲要馍吃，我和上次一样别着头，不愿意过去，父亲求着我说，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又冷又饿，可怜可怜他吧！我气恼的走到院子里，母亲也没有和我说话，给了我一碗素面和几个包子，头也没回就走进了屋子，当我把面条和包子端给父亲时，瓢泼的大雨浇得我几乎连气都换不过来，父亲端着饭碗狼吞虎咽的吃着东西，我在梦里突然心里一酸，就不由得哭了起来……当妻子将我摇醒来时，我的内心世界里不知道为什么？一种难以名状的酸楚，让我彻底的失眠了！那一夜我从子夜的两点一直坐到天亮。

　　当我跪在母亲的坟前，上了一炷香后，我在后土上给土地祭奠了一番，我拿起铁锨在就开始铲坟头上的土。我边铲土边和母亲聊天，我告诉母亲，父亲在那边太思念您了，我在那边给你修好了房子，你是知道的，父亲一个人连饭都不会做，最起码你过去还能和父亲相互做一个伴儿。我知道你们两喜欢唱花儿，您本来就喜欢我父亲，为了我父亲，你曾经离家出走，您和娘家人一刀两断，这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得到？妈，您再不要生气了，你两活着的时候没能过在一起，我今天晚上请你回去，让你和我爸在那边一起好好的过日子……

　　就在我挖的起劲时，突然我被我的隔山兄弟拦腰抱着摔倒在一边，兄弟呵斥我，问我为什么要将他妈的坟挖开？我才向我的隔山兄弟说了我的梦境和父母以前的生活。隔山兄弟才哭着用手刨土，想把我挖开的窟窿回填上。我跪在兄弟旁边求着他，让他把我的母亲还给我。这时他突然哭着对我说，把我妈给你，你让我用什么做念想？要不是今晚和他们吵了一架，我不来和我妈说话，你早都把我妈给偷走了！哥，你真糊涂啊，我妈和你爸是离过婚的人，他们怎么可能再过到一起呢？我告诉兄弟，只要将妈迁过去，既然你们弟兄过不到一起，我想办法让你迁到咱们南山村，咱们弟兄一起过。

　　隔山兄弟还是将坟茔回填好，生气的跪在母亲的坟墓前，生怕我再一次挖母亲的坟茔。我在拉隔山兄弟起来时，他才对我说，你作为一个阴阳先生，你怎么这样做事情呢？你真糊涂啊！既然咱们阳世能离婚复婚，可能那边和咱们的制度是一样的，你用不着这样偷偷摸摸的来偷咱妈，你在你爸的坟旁再给咱妈修一个坟，葬一个灵位，只要他们愿意复合，在那边和我爸一离婚，你爸你妈不是又在一起了？

　　后来母亲的坟，我按我的隔山兄弟说的那样做了，至于我的隔山兄弟经常被他的弟兄们找茬欺负，经我出面协商处理，将隔开的祖宅的这一半儿卖给了他大哥的儿子，刚好我们南山村的新农村有一户人家举家迁往新疆，我出面将这个院落给我的隔山兄弟买了下来，让我的隔山兄弟住在里面，等以后将他的户籍也迁过来，再也不要和他的弟兄们斗气了。
　　（文/涂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