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思索,什么样的猫才算恶猫?
我从小极爱猫,觉得这种小兽全身上下流溢灵性,绝没有半点兽之粗鄙或人之狡诈;家里也曾养过许多动物,一一细数,五条金鱼,一只狐狸犬;乌龟,仓鼠,捕到的蝴蝶......不是夭折便是不翼而飞。似乎冥冥之中注定,无论我养什么,都会不了了之,我养的两只猫自然也未能幸免,到家不足一天,便死于肚痛,大概是贪便宜买了市场病猫的原因吧。这对我打击甚大,从此金盆洗手,不敢染指任何动物。然而本性难,街上见了猫,犹水之碰见游鱼,生出从内而外的怜爱。
我所在的学校位于N市,凭借两点闻名遐迩;一是女生众多,二是群猫遍地可见;这两者天然属相互吸引的关系,不知是猫吸引来了少女,还是少女引至成群结队的猫。走在校内,但凡路过一处长有灌草的地面,定睛细视,不出三十秒,定能从琐屑的叶片间鉴别出猫毛来,该猫往往比你更快觉察出对方的存在,还未看仔细,草丛抖动,一只或者两只油光水滑的大猫呼之欲出,顷刻便隐匿于层层叠叠女生身后。
来校前,上网四处搜寻校园风景照片,第一印象便是,猫真多啊――无论摆拍抓拍,明处暗处,总照出猫的残影来。果不其然,搬进寝室的第一天,一只白猫便欣然造访。
开学第一天,我刚收拾好行李,开了宿舍门通风,室友未归,我趴在桌子上闭目假寐。恼人而细若游丝的 声断断续续传入耳畔,响声愈演愈烈,竟蔓延至脚畔,我脑袋搭在胳膊肘上,惫于抬头,只把眼睛睁开,一张放大的猫脸突兀顶过来,胡须根根清晰。
这是一只身形纤长的白猫,全身无一根杂毛,然而和所有流浪猫一样,毛色很脏,像被烟熏黄的雪球。猫攀在搭脚的支架,脑袋好奇上伸,挨我极近,碧绿的瞳孔泛金光,犹如落日掀起池塘的涟漪,冷冽而灿烂,每一次的眨动,都幻化出截然不同的光泽。
如此近的距离使我不由得拖曳椅子向后躲闪,白猫也趁此机会飞窜而出,云块般飘在上铺室友床铺上。
床畔立刻拓上乌黑爪印,我暗叫不好,大声呵斥,猫一溜小跑,到了臂长无法企及的内侧。待我费九牛二虎之力找到旧衣物,艰难攀上上铺床沿,试图用衣物裹住猫一齐运下时,猫早已踏遍各个角落,抓痕泥垢无所不至。
即使现在赶走也是徒劳了,我吁了口气,同猫两两相望,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它的瞳孔分明闪射着狡黠嘲讽的微光。
空气寂寂无声,传来室友扭动房门钥匙的脆音。
新学期第一天,猫于我,我于室友,都留下了难以弥解的深刻印象。
我就这样认识了只白猫。
白猫名为白猫,起名者我同床畔遭损的室友A也。A说,这个名字好,大俗即大雅;我说,这个名字好,含有高度概括的哲学意味。然而起名后细看,白猫不白,鼻尖腰背均布满姜黄色斑点,加之肮脏不已,甚至有几分失却猫之雍容优雅,但它终归属猫,猫之懒意的媚态与疏离的热情一样不缺。因此,为了维护它的猫面,我们有礼貌地称其为:白猫。
白猫有时会来讨食,每次吃很多,但不常到――一个月大约五六次;每每到来,腹部都严重凹憋下去,仿佛春野不平而野蛮的草丛,呼吸起来便急促地起伏,透露出野蛮生长的生命气息。
我们四人都没有养猫的经验,无论是蛋糕,草莓还是肉干,有什么喂什么。白猫也来者不拒,不论荤素好恶,实践出真理,先后槽牙急急地咀嚼,嚼完后发觉不能吃,再吐出,点着猫足绕凳腿一圈圈兜,发出急躁而绵长的呜咽,间或夹杂几个模糊的小喷嚏,祈求其他种类的食物。饱腹后,白猫迅疾消失在门外,绝不留下抚摸它,和它亲近的机会。
平日路上常碰见白猫,它也绝不会凑上前来,就像不认识般,淡漠而戒备地走远。待猫走远,室友常落寞摇头道,真是只恶猫。我倒觉得,或许猫之本性便是如此吧。
某天傍晚出门打水洗头,恰遇上白猫。猫眼在渐深的暮色里翠得发亮。使我第一眼便望见了它。白猫一反平日沉着的常态,焦躁地在热水箱上来回逡巡,时不时用爪子碰碰开关,似乎想模仿人类,从中倒出水来。我生怕白猫弄巧成拙,弄出热水,连忙上前,白猫听见我的声音,反倒在热水器上端坐下来,首次不再躲闪目光,一双猫眸一眨不眨望我;我被这双眼钉在原地;信任,祈求,困惑......我看出无数种人类的情感,无数情感竟糅杂于猫的一双眼眸。“帮我盛水”这话仿佛从虚空冒出,我火急火燎返回宿舍,取来一碗凉水放置热水箱下,白猫连忙埋头舔舐,空气听得一片舌苔蘸水的扑簌声,不一会,见了底,白猫抬起头,我本以为它会像平日那样飞奔而去,谁知它半路竟回身,望我一眼,专注而绵长,不像是为了看,而像是为了说什么,我不由得唤一它的名字,“白猫”,听到呼唤,白猫反倒转过头,迅疾消失在将落未落的夕阳深处。
从那以后,白猫来的次数渐渐多了;我们专门上网买了猫粮,还准备了它的独家小碗,盛满水后放在宿舍门前。白猫胆子也大了起来,吃饱后不再急于出门,而仿佛巡视领地般,轻捷而趾高气昂在每个桌椅,盛放杂物的阳台间轻快兜圈子,呼唤它的名字,它会用柔和的叫声回应。就算当它的面合上房门,它也不再惊慌失措。不过白猫毕竟是白猫,若是校园内狭路相逢,白猫仍对你视若无睹,目不斜视径直走过。可若此刻轻声呼唤一声白猫,定听到一声微弱的猫叫作为回应。看来恶猫之恶比恶人之恶要好“教化”得多。
第一个学期很快结束,寒假到来,我最后一个归家,负责锁宿舍门,锁门欲去,心里正嘀咕白猫已几周没出现,难道猫也要冬眠云云,就听得脚畔传来微弱的猫叫,回身相望果然白猫,猫踏雪而来,似乎胖了些,体态笨拙而臃肿。行礼早已收拾打包完毕,我 半晌,只在衣袋摸出几粒猫粮,放在地上局促望它;白猫上前嗅了嗅猫粮,并不急着吃,端坐在雪地,发出极响亮的呜咽。
我生平第二次懂得了猫的语言――它是来向我告别的。我试探性地向它走去,它并未起身,猫叫更为柔和了。怕吓走它,我小心翼翼蹲下,和它对视,过了许久,轻摸它的耳朵。白猫并未躲闪,反倒顺势向前,象征性地蹭蹭我的掌心,起身离去,和天地间纷飞的大雪连成一片。
白猫说不定很喜欢大雪。
见面第一次,白猫的壮举便使我明白了两个道理――猫可以跳得很高,以及,猫真的很喜欢软和的东西。日后的相处,使我更确信这点,白猫逢软必躺,不论是旧衣物还是抹布,都能钻进去翻滚好一阵。回想白猫吃饱喝足后就微眯着眼打量我刚洗净的床铺的架势,开学前,我特地为它买了块专用靠垫。
刚走入院内,还没将礼物转交给白猫,便看到了白猫送我的“惊喜”――远远望见人在我们宿舍前围了一堆,挤开人群走进宿舍,不由木怔口呆――像养了十年猫似的,阳台一片狼藉,箱子衣服翻倒在地,墙面布满灰黑的抓痕,白猫安卧废墟中间,俨然肃穆;几只雪团似的小猫穿梭其间――白猫竟在我们宿舍生了四只小猫。小猫很有特点,和白猫一样,通体发白,唯一不同的是,肚子中心一律有姜黄色的斑点。
辅导员给我们严重警告,并限我们在一天之内把猫仍出去,可猫还小,况余寒未消,又值学期伊始,送学生上学的车与行人往来不绝,非常危险。四人商议很久,最终决定用衣物和硬纸板搭造一个御寒的窝,放在楼道口,供一家四口入住。我们花了一个下午,将猫弄碎不能穿的衣服连同旧箱子拼凑成猫窝的形状,连猫带窝一股脑儿迁到空旷的楼道。
临走,背后猫叫不断,回首望去,四只小猫钻在暖和的衣物中躲避严寒,白猫死活不肯入住围着新家转来转去,发出高昂的叫声。
“白猫怎么了,它平时不这样――”A疑惑道。“毕竟新环境,大略需要适应吧。”我自作聪明,将食物和送白猫的垫子放在新窝里,引诱白猫进来,示意它此处是安全的。见我如此表示,白猫犹犹豫豫蹭过来,爬进窝里,但头仍露在外面,嗅来嗅去。
十分钟后重返查看,白猫的疑惑灰飞烟灭,早已安卧其间,三只小猫在它头上背上窜来窜去,一片祥和,遂满意离开。
第二天早晨上课路过楼道口,大吃一惊――四只猫踪迹全无,猫窝也荡然无存,满地狼藉的猫毛和破碎的布条。
我隐隐觉察出不详,四处呼唤寻找,并不见白猫踪迹。
我仍准备一碗清水放在门口,一点没减少,又过几天,结了冰。
我四处打听,终于在一星期后从同学那里听闻,那天早晨宿管阿姨铲垃圾,光线昏暗,阿姨误将猫窝当做垃圾,意图铲走,一铲下去,惨叫连连,酣睡中的猫四散奔逃,其中一只小猫头顶有个非常明显大豁,一路淌血,她们本想上前查看,最大的白猫跃起,挡在前面,发出嘶哑的吼叫,她们从不知道,猫也能叫得和狗一样响,连连退后,小猫四散奔逃,受伤的幼猫不知踪迹。
我知晓白猫再不会来了。
每每听闻猫叫,亦或望见路旁的草丛有飞影,我都期待看到白猫的身影,与此同时又怕看见它;它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从此以后,我怕逢着任何一只白猫,怕被另一双通人性的眼凝望......
到了第二学期,班级组织了帮助校内流浪猫的社团,A也许也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主动请缨担任社长,在A的推荐下,我也加入其中。
因为是学生自己组织的社团,资金紧缺,我们能做的也仅仅是各拿出点东西,众筹几场拍卖会,用得到的钱买几袋猫粮,洒在学校各个角落;我们没办法给所有猫接种疫苗,好在野猫身强力壮,普通感冒抓伤不在话下。猫类最大的健康隐患,便是猫艾滋,和人类的艾滋病不同,猫的艾滋更易传播,感染率极高,再加之学校野猫众多,一旦流行起来,难免死伤大片。
某天下午,一位学妹在通往图书馆的小径发现一只瘦到皮包骨的猫,送往医院,发现属猫艾滋,事关重大,图书馆区域所有能被捉到的野猫都被送往医院检查。
左拼右凑,医药费仍旧不足,好在医院同意赊账。小猫住院治疗,我和几位同学前去查看。
进入低矮的房门,浓郁的动物气息扑鼻而来。
小猫是姜黄色的,很瘦,眼睛出奇地大,水光满溢,仿佛随时会哭似的,然而它并不哭泣,只是一味地望人,似乎想寻某种答案似的。它像所有猫一样,爱叫,然而声音如同重感冒之人擤鼻涕时踟蹰粘稠的滞声。我们不忍听它叫,它却浑然不觉,不但叫,而且蹭人撒娇,讨食,像普通猫一般。
于是我又识得一种猫的眼神。不论猫是否能认识到自己是猫,但猫大略是很难懂得死亡这件事。
忽然,楼下传来女生的尖叫,夹杂什么金属物体被撞倒的刺鸣,随后传来猫撕裂嗓子的鸣叫。大家赶忙下楼查看。
“我猜,定又是白猫干的。”医生说。
“白猫?”听见熟悉的名字,我知道希望极渺茫,但心脏仍是不由一颤。
“哦,这白猫也是从你们学校抓的,还在检查有没有艾滋。你不要靠近笼壁......”
医生话语渐渐模糊,白猫矫健而优雅的身姿浮现眼前,尤其是那双翠而深的大眼,在昏沉的光线下逐渐明亮,逐渐清晰......
门豁然拉开,又是一只白猫映入眼帘,它恰位于正门,背靠房间,缩成一团。
提起的心又落下,绝对不是我记忆中的白猫,分明小得多,趴伏的神韵也不像,我常看吃饱后的白猫卧在旧衣服上闭目养神,即使再脏,也存留猫类灵敏狡黠的神采。这只猫洗的很白,却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神采半点全无。不过背部也有些斑,灯光昏暗看不清色泽,不知是斑点还是污渍。
“唉,这白猫,又吓走位领养者。”医生和受惊女生交谈后连连摇头。
白猫一动不动,僵死或冬眠般。猫类固有的优雅灵性荡然无存。
我不自觉向白猫走近,医生连忙阻止,“猫艾滋不会传染给人,但这猫见人就又吼又叫,还伸爪挠;距笼子一米远都不行......”
“它也感染了猫艾滋吗?”
“目前观察没有,和它一起来的大猫倒是已经到了晚期,但它伤得也不轻,额头被砸了个大豁口............”
“是人砸的么?”
“看样子像,伤口很整齐,大概是刀或铲子吧.....这猫这么怕人,估计也因此吧。”
我彻底明白了,我想立刻抚摸它的毛,安慰它。
听见接近的脚步,白猫蓦地炸起,它的嗓音明显已嘶哑到几乎发不出声音,但它仍极力发出高昂的嘶吼。
医生赶忙阻拦,“别说接近,就是一米之内都不行――”
众人纷纷议论,真是只恶猫。
白猫缓缓转过头,我分明看见他母亲那双翠而耀眼,说着人类话语的眼睛。
我与它久久对视,从此再不逗猫。
(文/Ocn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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